有事请烧纸🥺

【萌葵】遗言通告(三)

突然想起来还有东西没发。

角色死亡预警





“路上小心,和朋友玩得开心!”

妈妈的嘱托随风飘远,阳葵把手机调到免打扰模式,漫无目的地在市里徘徊。她没有在等谁,也不是在寻找谁。她走走停停,敷衍地走进女孩子很多的店铺,象征性地绕一圈,做出不合心意的苦恼表情,然后理所应当地抛弃热情的店员。反复进行着同样的动作,即使给人留下挑剔过头的印象也没有关系,因为这就是她为自己的孤单编造的谎言。

要是妈妈知道我一个朋友都没有,她一定会难过的吧。自己乖巧的女儿活了二十多年,竟然一个能邀请出游的朋友都没有,简直荒唐。荒唐吗?不如说凡事都由因果相连。妈妈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我是那种孩子呢——

明明不感兴趣还硬要摆出赞赏的嘴脸,归根结底就是打着礼貌旗号的虚伪。口口声声说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其实是讨厌别人来给自己添麻烦。阳葵很明白,她一直是别人口中那个“有点麻烦”,“不太礼貌”的小孩。程度副词是什么并不重要,只要和这些形容沾边,在社交圈里的负面形象就永远不可能抹去了。不管在做什么,不管多微小的事,全部都被歪曲成低劣品性的表达,继而给予那些无声生非的批判者堂而皇之的借口。一个人的诽谤是欺骗,十个人的诽谤是谣言,一百个人的诽谤就是真相了。当群体的愚昧上升到社会阶层,真正智慧的人反而成了不学无术的诡辩家。这些人的下一代活在对立但不平等的观念中,价值取向的选择直接决定了他们今后交往中的地位,又或者拒绝做出选择,同时被两方舍弃。阳葵无疑是第二种人。她既不相信世界大同的美好愿景,不认可生命至上的深仁厚泽,当然也不承认战争的合理性。她质问小学老师“凭什么我要做一个好妻子?凭什么我不能一个人去吃喜欢的拉面?”从这一刻起,溺水般的少年时光已经在暗中为孤独的未来埋下了伏笔。她努力地在校内维持一个大家闺秀该有的矜持,硬着头皮假装柔弱,就算身体抗拒执行,面对男人规定的女性守则依然要装作全盘接受。不这样做就会被怪异的时代杀死。放学之后,就是属于阳葵的时间了。她脱掉制服,四处游荡,认识了一群急于打破规则的同龄人。忍不了原生家庭的人、逃避失败人生的人、崇拜黑帮的人、没有缘由只想制造混乱的人,什么人都好,她只想躲在一个没有约束的角落。少年帮派之间的矛盾,个人间的冲突早就是家常便饭,偶尔有人被武家子弟杀掉也不是什么稀罕事。阳葵不属于任何一方,不愿意引起争端,更不愿意参与其中。人们总是被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所害,越是不希望发生,就越快发生。

阳葵推开一家小杂货铺的门,店内的装修很新,陈设却比较老旧,看样子是刚搬到这不久。正好是高中放学时间,几个女孩子在店里挑选小饰品。

“这个怎么样?好可爱的。”

“我也喜欢熊猫。”

“那买一对好了,明天就挂在书包上。”

阳葵没有回头看他们,随意挑选货架上的小东西,安静地听着高中生的对话。那时候她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放下戒备全身心沉浸在安全无害的人际交往中。没有多余的疑惑,也用不着为自己的每一个动作辩解。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可以不加遮掩地倾诉,与另一个人共享秘密,大概就是她灰白的高中生活里唯一的指望了。只有好事可以告诉家人,如果真的将遭遇全盘托出,她不敢想这个家会因此变成什么样。父亲绝不会袖手旁观,而他要面对的,是武家和公家。

高中生结账离开了,她走到他们刚才的货架前,拿起一个猫形状的挂饰。这个挂饰和她五六年前收到的一模一样,颜色和材质还是老样子。原先的那个已经被她丢到不知道哪里了,至于原因,她回忆起来就浑身发颤。她眯起眼睛拿过一个狗形状的小东西,打算买下来送给妹妹。

“您好,一共是200円。”

“好。”阳葵付了钱,店员却没有立刻收下。她看向店员,店员也刚好看向了她。

阳葵这才注意到店员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感觉似曾相识,但完全记不得在哪见过。老人盯着她一阵打量,干枯的声音惊讶道:“请问——你是小阳葵吧。”

“您认识我吗?”阳葵挑眉。

“诶呀,我是百代的外婆,你小时候不是经常来找百代玩吗?”老人家看起来有点激动,握住阳葵的手不肯松开,“百代走了以后,我们家就很少有笑声了。没想到还能见到你,真怀念啊。你过的怎么样,在念大学了吧?百代说你一直是第一名,一定考上了好学校吧。”

“走了”是什么意思。是小山百代扔下我,和武家的男人跑了。这哪里是走,别把遗弃说得这么理所当然啊——外婆什么也不知道,我得冷静下来。岩田,你最擅长扮笑脸的不是吗?

“嗯,在读书。”阳葵沉默了一会儿,目光望向门口,透过玻璃窥视午后的天空,“她还好吗?”她一点也不想知道小山百代过的好不好、有没有新恋人、身体健不健康——她到底还在埋怨百代,这个女人曾赠与她黑夜中的希望,用仿佛无尽的温柔修补恶意的裂痕。阳葵脑海中涌现出她的面孔,柔和、可爱、慈悲得如同无情的天使。她现在厌恶这张脸,想要连同它背后的回忆一起扔进粉碎机。这种东西,刚入口是甜的,随着时间推移就露出了苦涩的内核。她可以肯定自己是全世界最希望小山百代受到惩罚的人,但她却从心里抗拒从外婆口中听到一个“不”。

“百代啊——四年前就去世了。”老人说着,眼眶微微发红。

“原因呢?好好的人无病无灾,怎么就突然去世了?”

“她拒绝和扫部助的儿子交往——被,被——”她终于没忍住哭出声,瘦小的身体好像要被泪水淹没,“被逼到坠楼了。我不信奉行的鬼话,我的百代那么聪明,那么健康,怎么可能连窗口在哪都不知道?突然昏倒,恰好从窗口摔下去,天底下哪有这种事。”

“扫部助——百代难道不喜欢他吗?”

“不可能,我家百代最讨厌没教养还自以为是的家伙。”

“当初,她转学又是为了什么呢?”

“扫部助家的小子不停骚扰她和她身边的姑娘,百代可受不了啊。”

阳葵喉咙一哽,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她真的不喜欢那个坏家伙吗?”

“千真万确。”

“她并不是为了见到谁才转学的对吗?”

“没错。”

阳葵抓紧了外婆的手,将脸颊贴在她的手臂上。她也是这么对百代做的,不开心的时候就贴在她身上,随便聊点不着边际的东西,心情马上就会好起来。从十六岁向十七岁跨越的春天,阳葵被卷入不良少年的争斗。其中一方头目的表妹,也就是百代,顶着巨大的风险,保住了阳葵。阳葵憧憬着百代的坦然,不惧他人的目光选择喜欢的东西,说想说的话。人都是执着于自己没有的东西的,穷人要钱、病人要健康、丑陋的丈夫想要美丽的妻子。阳葵也是这样,她从百代身上看到了包裹着宽容的胆量,一种放任他人的思想在耳中穿行的自信,尽管宽容的背后也许只是未曾释放的漠不关心,但这样就够了。她从来不指望人和人相互理解,互相尊重、互不冒犯已经十分困难了。她渐渐走到了百代的身边,好奇地探求宽恕的边界。她离百代的世界越来越近,先是思考漫入,接着是人际圈,最后加以实打实的拳脚。仿佛是恍惚间,已经没什么人能依赖拳头和岩田阳葵讲道理了。她开始自负地认为,除了她,百代别无选择。然而,别无选择的人是她自己才对。意图变得不再单纯,接近的目的从寻求理解变成渴望触碰,急切展现临场发挥的傲慢引起注意,一点点装腔作势,一点点任达不拘。她不在乎外界的评价了,不管被谣言捏造成何等的异类,总有人在拐角等她。她顽固地相信,即使是只有一个端点的射线,也可以无限延伸。

“对不起,阳葵。扫部助大人的少爷更需要我,明天,我就去他那里了。”

“百代,别走,等等我——那个男人算什么,我比任何人都——”

喜欢你。

 

“外婆,百代她在哪,我去看看她。”

阳葵顺路买了一束粉色的天竺葵,意思是:很高兴能陪在你身边。她到达公共墓地已经是傍晚,半路下起了雨,雨点不算大,应该很快就会停歇。一排排高低起伏的墓碑如同林立的迷你大楼,逝去的人住在自己的楼宇中,好似彼世喧嚣城镇的映照。

这么多住户,百代住在哪一栋?前后左右的邻居又是什么人呢?阳葵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百代,她的墓碑在一众高大的家族墓碑包围下,简直要看不见了。她是一颗遥远的星星,轻易就被乌云和太阳掩盖。不过,正因为她是遥远的星星,散发的光芒才能穿越千百万光年,最终进入守望者眼中。百代没有打过架,兄弟间发生摩擦,她永远是第一个出面调停的人。她逃避了每一场争端,连兄长都嘲笑她懦弱。而她一直守在混乱与秩序的交界点,阻止和阳葵一样的人被卷入海啸的浪头。成绩平平无奇,家境也拿不出手,本身也没有什么亮眼的特长,不喜欢社交,不关心当下女孩子们的潮流。即使是这样的她——

“比最硬最硬的顽石还要坚强。”

阳葵把天竺葵放在墓碑前,撑着伞挡雨。这么多年,她攒了一肚子话想对百代说,抱怨也好,发怒也好,就算一时激动打几拳,现在百代已经不会反驳了。这种空荡荡的感觉,好像独自站上空无一人的法庭,检察官是未来的命运,律师是过去的回忆,一个身体分裂成两个互不容忍的意志,无论哪一方胜诉,结果都是岩田阳葵自己惩罚自己。

【即便百代没有离开“我”,学业也会迫使“我们”分道扬镳。】

【“我”有异议。由于百代的抛弃,“我”在今后数年间承受了本可以避免的伤害,罪名不应成立。】

【“我”走自己的路,成为了年轻有为的演员,如果继续跟从百代,“我”只会变成用拳头说话的不法分子。】

【可“我”因此再也无法喜欢上任何人,这会毁掉“我”的。何况“我”不讨厌用拳头证明自己,“我”真是受够了那些狗链一样的规则,“我”的天赋就是为此而生的,看他们被打得头破血流,求饶的样子不觉得很好笑吗?】

【别把“我”和“你”混为一谈。难道没有百代“你”就能正常地喜欢上一个人吗?少开玩笑了,“我”知道“你”了解父亲的过去,所以“你”比谁都抗拒与人,尤其是男人交往。“你”,憎恨暴力;“你”,强迫自己远离父亲的影响;“你”,不要把责任推给为“你”去死的人!】

【被告,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被告,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百代,真是好久不见了。虽然已经晚了,还是要谢谢你教会了我喜欢上一个人的心情。有些事,我不敢告诉你,不过现在,倒是无所谓了。我赖在百代身边,其实不完全是因为我喜欢你。我宁愿只是因为喜欢你——我得坦白啊,我喜欢教训不自量力来欺负你的家伙,他们哭的越大声,我就越开心——你一定觉得我疯了吧?我也不知道,可能我原本就是疯子吧。被疯子喜欢上,换做谁都要逃走的。现在我知道了,你没有逃走,你把逃走的机会留给了我。扫部助的儿子又怎样,他怎么可能打的赢我。如果没有武家的老父亲,我绝对要揍得他听到我的名字就吓得大哭。那是过去的事了,我已经没有力气和人家讲道理了。而且要是被看见了,我这演员也做不下去了。对不起——”

阳葵揭开墓碑前面都会有的盖子,这里是用来给死者家属放祭品的地方。那个和阳葵同款的猫形状的挂饰静静地躺在下面。她愣了一下,把从外婆店里买来的挂饰放了进去。忽然,她发现许多家人写的信件下面有一个信封明显与众不同,封皮皱皱巴巴的,好像泡过水,边边角角都泛黄了。阳葵知道不可以这么做,但她实在好奇这封信来自什么人,一番内心斗争后,她默念了一百遍对不起,拿出了信件。信封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看样子也是水泡过了。阳葵凑得很近,仔细看了好半天才看懂上面的字。看着熟悉的笔迹,她差点把雨伞甩飞出去。

骗人吧?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这是写给我的,真的是给我的吗?

她小心翼翼地拆开封口处,轻轻扯开信封和信纸的粘连。这封信看来写得十分匆忙,内容简短,字迹潦草,该有的称呼和落款也省去了。百代是什么时候写的?她不是莽撞的人,写信,准确点说是留下信息,想必是事出突然、紧急。是什么阻止了她,我想,只有一种可能了——想到这种可能,阳葵心里的怒气像泄露的燃油罐似的往出跑,一丁点火星就能引发连环爆炸。

“不知道多少年之后你才能看到留言,恨我也没关系。不需要你原谅我,原本就是我有错在先。谢谢你愿意喜欢我。我没有才能,缺乏承担别人人生的勇气。我会拖慢你的脚步,如果你被影响到,我死也不会原谅自己。我发誓不喜欢他一分一毫,但我找不到其他方式来感谢你了。一直被你保护着,我也想保护你一次。想起和你在一起的一年半时光,我就什么都不怕。我做好决定了,那么,永别了,阳葵。我终于能逃跑了。”

百代——为什么要选最傻的路呢,明明还有更妥当的选择。阳葵习惯于揣摩对方的思维方式,从不同角度分析一个人的行为。借着聪明过头的大脑,她总能得到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答案,哪怕偏离了当事人真正的意图,只要能说服自己,就不会愤怒,不会怨恨,她就还是旁人眼中柔弱温驯的岩田阳葵,与少年时险些坠入愉悦犯深渊的岩田阳葵一刀两断。阳葵想不通,小山百代转学以后,她的每一步棋都偏离了自己的预期。阳葵试着挖掘她行为背后的映射,一来二去,什么也看不见。她就像失控的机器,横冲直撞,直到钢铁的外壳脱落,裸露的机芯轰然爆炸。

天快黑了,阳葵不敢再待下去了。孤身一人待在拥挤的墓地,她忍不住想象吃人的鬼怪和索命的怨灵,她怕的就是看不见摸不着,难以确定存在形式的东西。人的恐惧大都是类似的,在雾气蒙蒙的森林里迷路比困在钢筋水泥的迷宫里可怕得多。她确信自己有能力杀死歹徒,而不是幽灵。

远处响起了若有若无的琴声,放眼望去,墓地四下无人,阳葵打了个寒颤,加快脚步朝出口走去。雨滴敲打墓碑的声音听上去很像脚步声,窸窸窣窣的,像几十个长着鬼脸的瘦小侏儒尾随,她越想越害怕,索性捂住耳朵小跑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的缘故,墓地大门已经锁了。管理员最后巡视的时候,显然没有注意到又瘦又小的阳葵,把她锁在墓地了。阳葵急的头脑发昏,想打电话却不在信号区内。没有人发现她的话,她就要一个人在死气沉沉的坟墓旁边过夜了。先不说家里人会担心,她自己就先吓死了。吹过脸颊的寒风如同幽灵的抚摸,轰轰的雷鸣好像要唤醒地下的居民——刚才的琴声突然清晰了很多,虚无缥缈的迷幻感逐渐现实起来。她开始相信琴声不是来自地下,就在不远的地方,应该有什么人在弹琴吧。但她不确定,万一是强到化形的妖怪可就惨了。思前想后,阳葵还是打算去看看。既然已经对不起很多人了,不管遭遇什么不过都是报应罢了。

阳葵顺着琴声一路走到最西边,那儿立了几座石块堆砌而成的坟墓,主人的名字雕刻在粗糙的小石板上,都是些“左卫门”、“右兵卫”之类的名字,不用想也知道是荒废了几百年的武士墓。这些人的祖上或者后代忤逆了当今武家,落得一个死后不得被吊唁的下场,自然而然就荒废成这样了。她稍作停留,拜了拜墓主,祈祷武士的亡灵保佑自己。她沿着石碑的边缘继续走,小心地迈过杂草丛生的石阶,心想:谁要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弹琴啊,这地方鬼都不愿意来吧!呃,最好别来——琴声近了一些,又近了一些——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映在碑林尽头的琴师身上。

天色变魔法似的暗淡下去,阳葵没戴眼镜,看不清弹琴者的脸,远远看去,她有一头漂亮的黑发,垂到腰间。是人吗?是人吧。阳葵的注意力凝聚在她身上,丝毫没有注意脚下的变化。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不会原谅她的无视——

“哇!”路面突然凸起了一块,阳葵脚抬得不够高,一下就绊倒了。雨伞自由地飞向空中,野草与树木以诡异的速度和方向朝她袭来——

“好疼——”这声音来自另一个人,又清脆又嘶哑,宛如拥有亮丽歌喉的乌鸦。

阳葵来不及反应,失控的身体便被一股力量禁锢住了,好在是没有摔下去。她身体后倾,稳定了一下才站好。

“Moep?”阳葵一脸不相信地望着面前的小泉,还有她身上挂着的手风琴。

“哟,早上好——”小泉非常小声地打了个招呼,回过头帮阳葵捡起雨伞。她一手捂着侧腹,表情有点痛苦地拧巴着。

“那个,谢谢你啊。”阳葵接过雨伞,撑在小泉头上。她也看见小泉好像很痛的样子,问她说:“撞到了吗?”

“没啥,稍微磕了一下琴角。”她马上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给阳葵看。

“抱歉——对了,你怎么在这种地方?管理员已经走掉了,现在出不去了。”

“呃——这个——”

“不可说吗?没关系的。琴拉的不错哦。”

小泉的脸微微发红,尽管只有一点点变化,还是给阳葵捕捉到了。阳葵摸了摸她的外套,湿得都拧出水了,也不知道淋了多长时间的雨。她翻出自己的毛巾,叫小泉自己擦一擦。小泉撇了她一眼,挪了一小步靠过去,说:“谢谢。”她一只手要分担手风琴的重量,就伸出另一只手臂。阳葵眼看着那条胳膊不自然地抖动,仔细一看,手肘内侧突然多出一条鲜红的血痕,虽然不至于很严重,但是看小泉绷起来的脸就能明白了——超疼的啊。

“可以稍微弯一下腰吗?我够不到你。”

“欸?要做什么?”小泉退后一步,把受伤的手臂藏在背后。

“可以弯一下腰吗?”

“我的腰不疼哦。”她还在狡辩。

“弯腰。小泉小姐。”

小泉嘟囔了一句,凑得更近了。她弯腰到与阳葵同一个高度,头垂得很低,紧紧闭着眼睛。她在害怕吗?不可能,据我多年观察,我的长相理论上不会引起人类的恐慌。害怕我的行为吗?这只是人类表达友善的方式。好奇怪啊这个人。阳葵擦去小泉脸上和额头上的雨水,顺便把她的头发也擦了一遍。小泉老老实实地弯着腰,动都不敢动。这场景好像似曾相识——阳葵猛然间想到了给爱犬拿铁洗澡的画面——这是你的亲戚吗,拿铁?

“总之先这样吧,你小心感冒。”

“谢,谢谢。”

“轮到我了吧?Moep你在这里是干什么呢?”阳葵话锋一转,多少有点质问的意味。这倒不是她的本意,打听别人的私事并不是好习惯。不过,要是她不抢先一步控制局面,话题一定会兜兜转转回到“阳葵你在这干嘛”。百代的事,她暂时不想分享出去。虽说小泉基本上对这种事没什么兴趣,但是只要还有0.01%的可能,她就要想办法避免。早就不是指望他人伸出援手的时代了啊——

“啊?我,没干什么。嗯——拉琴吧?算是。”

“先祖会喜欢的,后代都这么努力了。”

“不是先祖,是我爸——”小泉忽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懊恼地背过身去,“天要黑了,等我拉完琴再送你回家好吗?”

“你有办法出去吗?不用送我的,我自己可以。”

“不行。”小泉摇头,自顾自地走回矮矮的坟墓前,“关白——不对,最近听说有人在这附近,呃——决斗,还是多注意安全比较好。”

“小泉小姐的意思是,如果遇到情况,你会保护我对吗?”阳葵追上去帮她打伞,开玩笑似的挽了她的手臂。

“当然的啊,还用问吗。”小泉看样子吓了一跳,立刻抽手离阳葵远了点。

“小泉小姐还会拳脚功夫啊,真厉害。”

“没有啦!只有一点点,一点点——”

“那就麻烦Moep了。”

小泉得意地笑了,发现阳葵在看她立马收起了笑容,殊不知在阳葵看来,她憋笑的模样才是最滑稽的。小泉坐在台阶上,嘚瑟地偷看了阳葵一眼。音乐缓缓流进阳葵的耳朵,不能说难听,但确实很奇怪。这种感觉就像炙烤的牛肉配果酱一样,两者都很美味,配在一起就怪起来了。难怪她刚才突然害羞了,她自己也清楚拉的是什么玩意啊。曲子很怪,人也很怪。话说回来,她还真的能接受与众不同的自己,某种意义上比大多数人都强啊。是被动习惯了还是一开始就毫不在意呢?算了,怎样都好吧,至少她没有被旁人打乱步伐——怪诞的家伙,还真让人讨厌不起来。如果我当初也能和她一样坚定,结局是不是可以有点变化——

“阳葵?”小泉结束了演奏,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阳葵。她的脑袋一晃一晃的,仿佛之前那个被随口一夸就抬不起头的不是她小泉萌香。

这人是狗吗?说不定能和拿铁成为好朋友——

“很好听哦,要是再加强一下旋律和节奏就好了。”

“真的吗?下次会写出更好的曲子的!”

没在夸你啊!快点给我注意到啊!这家伙是笨蛋吗。。。。。。

小泉笑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朵上了,看不见的尾巴摇个不停。看她浑身湿透,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在大雨里奔波迎接主人的傻狗,还是一边跑一边脚底打滑的那种。阳葵差点就下意识地去摸她的头了,就像摸拿铁那样。

“啊,雨停了。”

“真的欸。”阳葵伸出手感知雨水,果然没有接着下了。

“等一下我们就回去吧。”小泉面向父亲的墓碑,双手合十,低声念道:“再等等哦老爹,企划进行得很顺利,等我赚到足够钱就给你换新家,别急别急。朋友也觉得我拉琴有进步了,下次再来的时候试试尤克里里吧。妈妈和我都很安全,不要担心。我每个月都会给老家寄钱过去。老爹你也别闲着,好好保佑我活久一点嘛。还有——”她的脸色陡然一转,语气也变得阴森起来。她压低了声音,“都是我的错。。。。。。绝对。。。。。。原谅。。。。。。报仇——”

阳葵竖起耳朵,只听到了很少的信息。她是不是说了“报仇”?是我的错觉吧。阳葵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小泉萌香不管怎么看都不像会和人结仇的样子。就算真是这样,那也定然是另一方的过错。她把自己的立场和观点塞给小泉,得出了满意的答案。真相是什么不重要,能让自己信服的才最值钱。是谎话吗?从来没听她提起过家里的事。她是一个人在这边的,又要念书又要工作,一个人没问题吗?没记错的话,这家伙好多工作都是半夜录制的,这么下去身体垮掉只是时间问题。为什么我没有早点注意到——

“抱歉,让你久等了。”小泉的脸上的阴郁依然没有消退。

“你很困吗?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没有好好睡觉?”

“没办法啦,夜间工作太多了。”

“为什么一定要深夜去工作呢?”

“睡不着嘛,不想浪费时间。”

“你刚才说了什么,不觉得自相矛盾吗?”

小泉不说话了,不安的眼神求饶一样在阳葵身上打转:“你听到了啊。”她的手指用力抠着手风琴的棱角,声音闷闷的,感觉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没有,我随便说说。真的没有哦。”

“这样啊。那,也没什么事了,我们走吧。”小泉几乎是逃跑一样与阳葵错身而过。那一瞬间,阳葵甚至怀疑自己听到了切实的破碎声,如同困在开裂的冰面上,看着裂痕不断蔓延,越是要逃走,就沉得越快。对小泉来说,这座城市交织了霸权、暴力、艺术、梦想与不公,集了无数美丽的矛盾,无异于异国他乡。而一个普通人要在异国他乡的冰面上站稳——有时候死掉反而是解脱。

“请等一下,”阳葵抓住小泉的手腕,“我也有话想对小泉先生说。”她走过去,惊讶地看到小泉父亲的墓碑光秃秃的没有一个字。她按捺住呼之欲出的叹息,故意用比较大的声音说道:“虽然是意外,以这种形式见到您——说实话很遗憾。现在的Moep很健康,工作很顺利,同事都是大好人,平时都有照顾她,请不要担心。不幸只是暂时的,Moep自己也在拼命努力,我相信她将改变命运。对了,我叫岩田阳葵,是她的朋友,替您爱她没什么不可以吧?”

“喂——张口闭口就是这种话算什么啊——”小泉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阳葵身后,把额头贴在她肩膀上,“你这不是都知道了吗。”

阳葵感觉肩膀湿了一片,没忍住去摸了摸小泉的头,说:“稍微听到一点点,没办法,听力太好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没必要勉强自己。不确定的事我不能随便给予承诺,至少在企划终止前,我会尽力让你平静下来。不管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吗?”小泉的指尖碰到了阳葵的手心,她顿了一拍,默默缩了回去,“闭园之后,没有人会发现我,和爸爸说话才能安心。我不要其他人知道他去世了,我不要——你大概不了解这座城市的地下吧,有名有姓的公墓就是一艘艘挤满奴隶的商船,既是停尸房,还是提款机。与公家武家无冤无仇的有钱人,也许不需要很有钱,才能买到一块立碑的小土块。我没有钱,爸爸也是武家人害死的,你能明白吗,阳葵,你明白吗——”

“Moep,我——”阳葵拿掉小泉的手风琴,轻轻搂住她,像母亲安抚孩子一样安慰她:“我们是一样的啊,都被拿刀的家伙夺走了重要的人。”她原本不打算讲百代的事,听了小泉的真心话,突然觉得必须说点什么来弥补她心里的伤痛。那不是弥补,而是给自己施加对等的伤害来造成一种同类的温情。

“我想要钱,妈妈还等着医疗费,爸爸也要有一个体面的归宿。如果可以预支未来的时间就好了,一天二十四个小时,还是太短了。曾经我单纯以为,我作为艺人的生命不过是观众人生中一道转瞬即逝的掠影。如今这条生命的五分之四都献祭给了该死的命运,留给我自己的还剩什么?”

“既然五分之四的人生已经去承受苦难了,最后的五分之一不就只能幸福了吗?我始终相信幸运是守恒的,遭受太多不幸一定会收获截然相反的好运。失去了一半的亲情,说不定有完整的爱情在前方等着你,就在不会注意的角落,也许某天不经意低头就能找到。我的友情与憧憬同时被夺走了,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能了无牵绊地走到今天。我不会饶恕将我的过去毁灭的罪人,但我无计可施,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尽全力在单向延伸的进路上寻找复仇的篝火。”

“我可以把阳葵当做命运的补偿吗?”

“只要你愿意。”

“挨骂了可以找你哭吗?”

“可以哦。”

“受伤了可以给我贴创口贴吗?”

“嗯。”

“无聊的时候可以发消息骚扰你吗?”

“看情况吧。”

“遇到重合的假期可以陪我出去玩吗?”

“没问题。”

“如果,如果阳葵发现我和你认知中的小泉萌香不是一个人,可以不要丢掉我吗”

“这也是我的期望。”

小泉擦干眼泪,背上手风琴,引领阳葵翻越一处偏僻的栅栏离开了墓地。她就是从这里进来的。

“现在开始要当心了,附近不太平,跟紧我。”

“怎么了吗?两个人决斗不会影响我们吧?”

“不是两个人,是两个集团。被看到就会被当做敌人处理掉吧。”小泉若无其事地陈述了可怕的下场,语气轻快得和郊游似的。

又是两派冲突,又是落入虎口。一切都与那时如出一辙,恍惚间,阳葵从小泉身上看到了百代的影子。非要说不同,百代是一边担惊受怕一边大白天把监狱洗劫一空的大盗,小泉则会痛哭流涕地大叫着“好可怕”同时把一条街的地痞流氓全杀光——这个人可以牵着她渡过深不见底的泥沼吗?有一瞬间,阳葵深信不疑。如果命运轮回,届时,恐怕她要用一生后悔今时今日的遇见。

“什么人!”小泉大吼一声,霎时爆发出的压迫感叫阳葵打了个哆嗦。

“Moep!”阳葵尖叫道。

小泉发现得太迟了,一双手在街角闪现,把阳葵拖进了漆黑的小巷。阳葵飞快地冷静下来,她知道对方是个男人,通过动作很容易判断出他一身蛮力但是笨的可笑,浑身上下都是漏洞,放倒他用不着动脑筋。换作不良少女时期的阳葵,早就动手了。但现在小泉在场,她不好暴露自己的手段,只好一昧防守见机行事。

小泉从后面勒住他的脖子,硬生生逼得他放开了阳葵。黑暗中,阳葵只能听到格外激烈的打斗声:金属断裂、硬物碰撞,和一句接一句的脏话。我太残忍了。小泉痛苦的呻吟萦绕在耳边,变成烧红的烙铁拷打阳葵的内心。只是看着吗?为了百代能把自己改造成疯子,换成小泉就不行吗?

“快跑,快跑!”

咚的一声,小泉的后脑勺磕在路灯上。路灯闪了几下居然亮了。这个男人抓着小泉的脖子,将她按在地上,空出来的手举着一把薄薄的匕首。小泉空手挡着他的刀,血顺着刀尖滴落到脸颊上。她咬着牙,表情狰狞得像吃人的豺狼,手指一用力,匕首当场断裂。她捡起一块碎片就往他的眼睛刺去——

小泉的动作变得迟钝,先前创造的优势一下就倒向了另一边。她似乎在犹豫,衡量着只有她自己清楚的代价。这不正常,人在极度危险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控制求生的本能——是小泉主动放弃了反抗。

你在发什么呆!为什么不捅他,你该不会临时起意不想活了吧!阳葵的内心在呐喊。

“再见了,牧羊人的猎犬——”他抄起第二把刀,对准小泉的脖子。

“不要!”阳葵冲上前去,一个干脆利落的漂亮踢击正中他的下巴。她本人都没反应过来,那个男人已经仰面朝天死狗似的瘫倒在地了。

“发生什么事了?他死了吗?”小泉好像忽略了那凶恶的一脚正是阳葵送上的。

“晕过去了。”

“学过体操就是不一样,帮大忙了。你还行吗?”

“先别管我,你其他地方有受伤吗?”

“没事,就是有点冷。快点走吧,趁他还没醒过来。”

不是合理的反应——既不害怕,也不惊慌——

阳葵先去取小泉的手风琴,大脑飞速运转,努力为小泉的视若无睹找个能说服自己的借口。

“谁允许你呼吸了!”小泉蓦地詈道。

男人的眼球呆滞地看着夜空,粗笨的手捉住了小泉的脚腕,害她摔了一跤。小泉的脸色不太对劲,一发狠扭断了他的踝关节。是扭断了吧?阳葵看不太清,勉强看见他的手臂扭曲了怪异的角度。

小泉萌香,这才是你真实的应急反抗。我把你想的太简单了——

“什么也别问,快走,快走。”她慢腾腾地站起来,生锈的肢体僵硬地运作着。

小泉跟在阳葵后面,渐渐没了动静。阳葵回头一看,小泉和她落了一大截距离,喝醉了似的一步虚一步实地移动着。她跑过去扶住小泉的后背,手上涌来怪异触感,借着路灯一看,她整个手心沾满了血,黏腻的,死去的,不再流动的。

“我马上打电话,你坚持一下。”

小泉抓住她拿手机的的手,使劲摇头,轻飘飘地说道:“会招来更大的麻烦的,不要打。我不会死,别怕——”

“那怎么办?”

“让我歇一会儿吧。”

“请你严肃一点好吗?你家在哪?”她的脑海里浮现出百代的模样,笑着的,哭泣的,愤怒的,诀别的,小泉的脸和百代重合起来——看着一条重要的生命在眼前流逝比得知百代的噩耗恐怖千百倍。什么隐藏过去,什么营造人设,有小泉萌香的命要紧吗?同样的悲剧,别让我经历第二次了!她一改温和的面目,粗暴地拦下一辆准备下班的出租车。小泉住的地方很偏僻,司机不太想去,阳葵揪着他的衣领,笑嘻嘻地把他的头压在方向盘上,威胁道:“拒载可是违规行为。我是好人就不举报你了,希望你在下面做一个合格守法的好司机。”

司机哪见过这种不要命的,拉着他们就往小泉家奔驰。下车后,阳葵给了他一叠钞票,叫他睡一觉就忘了刚才的事。

她把小泉放在床上,掀开上衣一看,匕首断成三截扎在她背上。此外还有大大小小的淤青和挫伤,有些快痊愈了,有些还在渗血。这个笨蛋,到底挨过多少打啊!阳葵没工夫骂她,找来一把镊子,用开水烫过便着手取出刀片。过程中,小泉的意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模糊,前脚还在喊疼,然后马上就一动不动了。阳葵担心她撞坏了脑袋,心想必须带她去医院看看。最后一块碎片取出来了,小泉没有吭声,疲惫的目光跟着阳葵在家里徘徊。

“真亏你能找到这些东西。”

“我可要教训教训你了,受伤了也不告诉我,你知道我多害怕吗!”

“常事常事。”

“小泉小姐很喜欢打架?”

“我超怕疼的,才不会打架啦。”

“你身上的旧伤可不像乖孩子会有的。”说罢,她用力扯了一下手里的绷带。

“我不就是喜欢抄近路翻栏杆嘛,偶尔摔一跤很正常啦!”这么一扯,小泉痛的快弹起来了。

“好危险啊,以后不许翻了。”

“知道啦。”她一脸“知道错了,下次还敢”的欠揍模样。

“明天的工作怎么办,要帮忙请假吗?”阳葵懒得理她。

“明天要去同事的追悼会,应该不会表演。”

“我想起来了,是那个前辈啊。真可惜,明明人生还有很多选择,偏偏选了最懦弱的一种。”

“太遗憾了——人还很年轻啊。”

“果然还是希望大家都好好活着。”

“阳葵会选哪条路?”小泉突然发问。

“笼统点说肯定是最好的路了。”她脱口而出。

“前辈也是这么想的。”

“——什么意思?”

“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不然谁会走极端。”

“真草率。”

“阳葵认为放弃生命就是草率的吗?如果她的离去给别人带来更有价值的东西呢?”

“这个价值没法衡量。”

“对我来说就是治好妈妈的病,给爸爸报仇这两件事。换句话说,能让我心甘情愿送死的人一定是生命中最最最重要的。”

“低价的生命赎买昂贵的生命——”

“有限的时间交换无限的憧憬。”小泉纠正道。

无限的憧憬——我是百代的憧憬吗?一直都是我看着她,她也会有想看看我的时候吗?

“我的朋友,拒绝了一个喜欢她很久很久的人,最后又为了保护那个人不被坏人伤害,毫不犹豫地结束了自己。这又算什么?”

“因为喜欢,所以只能拒绝吧。没有担负人家人生的觉悟和能力还非要接受,这种人最可恨。因为过于喜欢,才有勇气放弃自己的将来,不觉得很伟大吗?”

“出发点都是爱——吗?”

“不知道。要是我哪天死了,帮你问问看好了。”

“再乱说话我就不理你了!”

“我错了,岩田殿下。”小泉道歉相当诚恳,就是说不出来的诡异,她继续说下去:“你朋友的出发点很重要吗?可有可无的麻烦恋人和生死之交的朋友,你选一个吧。”

“朋友。”

“这不就对了嘛,关键是在她心里的重要性,什么身份无关紧要。为什么非要给重要的东西一个名字呢,朋友、恋人、对手还是别的什么,相互之间是可以转换的,唯一不变的可是沉甸甸的地位。”小泉若有所思地看着阳葵,突然问道:“万一以后做不成朋友了怎么办?”

“Moep,你要做好觉悟,企划之外,我们随时都会是对手。”

“说到对手啊,对手变成恋人和恋人变成对手,两种感觉有什么区别?”

“什么?想知道就自己试试看啊。”

“小泉我啊,打出生就没喜欢过哪个男人。”

“女人呢?”阳葵试着问。

“好感对象募集中——”小泉打了一个哈欠,话都说不利落了。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阳葵的大脑都快停止思考了。小泉萌香,这个奇怪的女人向她展示了月球的背面,荒诞又散漫地告诉她:没有一个陨石坑是凭空出现的。这种危险的预感从未有过,阳葵害怕走错一步就要掉进小泉的陷阱,哪怕是她无心的一句话、一个轻佻的眼神,亦或是舞台上不可避免的轻微触碰。今晚的遭遇只揭开小泉秘密的一角,阳葵实在没法将温驯大狗般的小泉与不用思考就折断人家手臂的人联系在一起。人心里都藏着第二个不能见光的自己,小泉也许比她显露出来的危险得多。人生都那么悲伤了,她会一点保护自己的技能也不奇怪吧。如果连小泉萌香都变坏了,人类差不多灭绝得了。

“好感对象募集中”,目标人群是哪边?她是不是没听清我最后问了什么?欸?我这岂不是在和定时炸弹交朋友?

“要回去了吗?”她的声音透露着浓浓的寂寞。

“嗯,回去太晚家里人要发牢骚的。”

“再多留一会儿嘛。”小泉拉着她的手腕晃来晃去,不知好歹地捏她的手心玩。

“不了,明天要上班。”她无情地拒绝了小泉,生怕再看一眼就心软了。言行举止暂且不提,小泉的美貌在近几十年的同行中也是数一数二的。而阳葵对美女的宽容毫无底线可言,要是小泉发疯抢了银行,她也只会说:萌香真厉害,金库都打得开呢!

“那好吧,注意安全,晚安。”她最后扯了扯阳葵的袖口,直到手臂的长度落后于她和阳葵的距离。

阳葵安顿好小泉,坐最后一班电车回了家。凌晨三点,阳葵毫无睡意。她想起来白天见到的书包挂饰,翻身下床,想碰碰运气。她翻遍了卧室、书房还有阁楼的杂物室,把小学时候和同学传的小纸条都翻出来了,唯独找不到那个挂饰。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无缘”吧。阳葵一遍又一遍回忆着少年的自己,在校内装作好学生,出了学校就和不良少年们兴风作浪,被动的兴风作浪。暴打挑事的家伙,狠狠修理任何试图和百代搭上关系的男孩子。细细想来,她似乎也没做过多余的事。百代的请求她没有拒绝过一次,甚至说服了自己参加过最讨厌的帮派混战。从这个角度看,她和那些家伙的界线就不是很严格了。原来我以前做过这样的坏事啊——我当时为什么揍他来着——这家伙当时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真后悔没多给他几拳——

“百代和他们显然不是一路人,为什么还要留下?”

“没办法啦,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一不留神就变成这样了。”

“我不讨厌这里,不管做什么奇怪的事都不会有人唠叨。百代也喜欢的吧?”

“可能吧。”

【我终于能逃跑了】

百代的遗书以此结尾。阳葵琢磨着她话语里的每一个“可能吧”的含意,她发现,百代反对她的观点或者理解不了她的时候就会说“可能吧”来糊弄过去。逃跑啊——其实不喜欢身后的惨剧吧。阳葵回想起来,记忆中的百代对待学习的态度甚为认真,有时候看着分数高一点的成绩单还会笑出来。冬日暖阳般的笑容,不是专属于阳葵,而只属于她自己。老天开了一个过分的玩笑,安排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去担负对方渴望的命运。

她总是如此悲观,对游乐场的人偶表演视而不见,蹲在地上悲悯一只被蚂蚁拆解的蜜蜂。她想方设法对我好也是怜悯吗?因为我不被规则接受,所以她来接受我;我没有朋友,所以她来做我的朋友;我动起手来不计后果,所以她比任何人都要冷静——原来是是这样啊。她补足了我缺失的情感,并不是源于没有目标的善良,而是因为她从我身上感知了她没有的那部分——一个顽固到愚蠢的自我。她憧憬着我,她确确实实憧憬着我。我的感情不是一根有来无回的射线,它无限延伸,跨越了时间空间,有朝一日一定会和百代在某处相交吧。哪怕这之后,我们渐行渐远。只要拥有过相交的一瞬,前尘往事,了无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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